列车彻夜西行,破晓时分,已越过内蒙包头市,进入西北腹地宁夏自治区。“黄河百折,惟套一富”,这是少年时代在地理课上学到,然而车窗外,“浩浩乎乎沙无垠,蔓不见人”的连天大漠,一点联想不起河套平原那杨柳春风、牛羊遍地的迷人景象。
列车抵达宁夏首府银川市。此时北京已是春意融融,而这里还是寒风料峭。朋友告诉我,这几天正赶上寒流侵袭,气温骤然下降。我来的季节不对,所以见不到河套的富饶。我穿着春的夹衣在引黄大堤上抖瑟着,全然没有了来时的热情。这时我突然发现头顶上的天空湛蓝湛蓝,蓝得透明,蓝得让人不敢相信这是真实的天空。几许白云像轻柔的棉絮在蓝天下飘拂。这蓝天,这白云只封存在我儿时的记忆里,那像是一个遥远的梦,一个梦中童话里的天空。这里没有摩天大楼,也没有许多代表都市繁华的小汽车,但这里也没有大都市人们忧虑的交通拥堵和环境污染,却处处流露出淑女般的纯洁恬静。
来到朋友的寓所,这是一幢陈旧的单位宿舍,红砖墙因经年的风雨侵蚀已经失去了棱角和往日的光彩,楼梯间的墙皮也有几处开始剥落,然而过道都打扫得很清洁。使我惊异的是,几乎所有楼层都没装防盗安全门。其实,越是装设安全门的地区,也最不安全,这应该是不争的事实。我这位老朋友经历了半个世纪的风风雨雨,五十年代,他原在北京一家不小的文工团担任话剧导演,妻子是该团演员,反右期间,双双被划成右派,妻子被贬黜宁夏,他被送到北大荒劳动教养,这一对年轻夫妻各携一个子女从此天各一方。这一别竟是四十个春秋,直到九十年代,这对在一次次政治劫难中幸存下来的夫妻才得以破镜重圆。我没有见到他们重逢时的情景,但我可以想见,在经历了近半个世纪沧桑的年近古稀的老夫老妻,皓首残躯、欲亲还疏、相视良久那一幕悲怆的场面。每想到此,我心里总有一种心碎样的痛楚。痛定思痛之余,我为这位几十年相交庆幸,在垂暮之年,毅然放弃了大都市,来到这边远城市,终于找到了人生归宿。
据说离银川不远的风柔的沙湖以及有着北国江南美誉的泾源风景区,夏季来时也是十分迷人的,已列入国家重点旅游区,可惜我无缘睹其芳容。而我有幸看到又印象颇深的,莫过于西部影视城,荒漠古堡、野岭土径,一切都妙自天成,除去因势而设的几簇为拍摄临时搭建的用北京话说“土得掉渣儿”街景外,很少人工的痕迹。这简直就是中国黄土地上一座天然的人文博物馆。我猜想,这位经营者不仅具有商人的胆识,还具有艺术家的慧眼。果然被我言中,导游小姐告诉我,这是作家张贤亮的大手笔。张贤亮是我喜欢的为数不多的中国现代作家之一。我喜欢他小说里那种直面惨淡人生的解剖精神,更喜欢他那炽热、犀利的文章风格。在他的许多文字里,都洋溢着对人民、对国家的一股热血、青年的喷薄热情和责任感。
老实说,宁夏并不是美人,她没有江南水乡女子的丽质,她是一位普通的有着粗糙皮肤的女人,一位有着责任感的女人,是一位养育着世代儿女的母亲。坐落在银川市东黄河母亲的塑像就是她的写照。她是黄土地的母亲,也是中华民族的母亲。宁夏就是这样一个外人看似平凡而宁夏二百七十万儿女热爱的母亲。
别了,宁夏;别了,黄土地;别了,黄河母亲,我的心许久被一种近似少年的情怀激荡着……临行前一天,设酒向几位朋友告别,席间赋拙诗一首,用来做本文的结语,并表达对新老朋友、对黄河母亲的依依深情:
浊酒三杯倍感亲,醉中慷慨醉中吟。
相识何必嫌时短,孰道阳关无故人。